真定城上下,硝烟弥漫,杀声震天。碗口铳和洪武大炮不断轰鸣,石弹飞到空中,落进人海却如同石子掉进了大海。
官军主力号称三十万、燕军号称二十万,但实际人数总共也应该有二十万人之多!
二十万人一起聚集到真定城下,更何况此时的主要杀伤兵器、只有十步到几十步不等,人马之汹涌,就和海潮一般!
耿炳文左手用力按着雁翎刀柄,在城墙垛口后面不断走动,两道白眉已经挤到了一块儿。
他俯视下去,看到西侧城墙下一团乱,一片红色旗帜就像一枝巨大的箭镞冲在前面,领着一股铁骑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。
周围的步兵早已没有了阵法,拿着各种兵器只顾从几面围攻“红旗”,那股骑兵驱逐过去,众官军纷纷后退;那些骑兵又忽然转向,冲得另一边的步卒作鸟兽散。
那股骑兵就像洪水一样,从西边涌来,搅得官军大阵西侧一片大乱,四下的步卒好像受了惊吓的蚁群一样,在平原上乱跑。
耿炳文用满是皱纹的手指过去,说道:“右翼张玉虽猛,猛不过燕王这个儿子。”
这时忽然一个声音答道:“高阳王有勇武之名,算得上一员猛将,但比区区在下,还是差了一点。”
耿炳文闻声转头一看,说话的是平安。
那平安的身躯非常敦厚粗壮,膀子上虽然有一层甲,肌肉却连盔甲也绷了起来,那两条膀子比一般人的大腿还粗!
此人的爹叫平定,平定便长相异状、非比寻常,太祖见之惊为天人,执意要收为养子;这平安也和他爹差不多的长相,非常魁梧粗壮。
耿炳文看了一眼平安,便道:“若让高阳王裹挟到了中军,燕王又在正面强攻,情状危也!须得增援左翼。”
平安立刻抱拳道:“末将请战,带骑兵出城与高阳王一决上下!”
耿炳文沉吟片刻,道:“既然如此,不如依魏国公之见,调精锐围攻此人,置之死地,斩断燕逆一臂!”
他说罢面露杀气,抬起手往下一斩,“来人,传令参将盛庸,到高阳王北面督战,集步军挡住燕军、阻高阳王去路!”
“得令!”
耿炳文又看向平安,“盛庸全才,统步兵也颇有章法,高阳王想迂回打穿北阵,难如登天!此时平安率精骑出镇远门,挡其归路!老夫出永安门,鼓中军士气,反攻西侧。叫高阳王插翅难飞!”
平安抱拳道:“末将领命!不过中军阵厚,老将军大可不必劳顿,便在城上,看咱们如何破高阳王便可!”
耿炳文微微点头,捋了一下白胡须,又道:“燕王父子亲临战阵,此时燕军士气极振,老夫今年六十有五,还不如燕王奋勇?城上叫武定侯坐镇足矣。”
他眺望着浩大的战场,正色道:“老夫等既受朝廷重任,敢不用命?望诸位奋力杀敌,以报皇恩!”
平安瞪圆虎目,抱拳道:“得令!”
……盛庸奉命来到战场上,策马在阵中穿梭,四处下达简短的军令。
他的话不多,也不一定只和大将说话,但当军阵动摇之时,他总能快马冲过,大声呵斥指出要害关节。
左翼诸方阵竟然陆续调整好了方向,北面不动与正面燕军激战;靠后的方阵则转了向朝向城墙,以长枪在前,火铳、弓箭护卫,面对突入大阵的燕军铁骑。
时朱高煦率众,以权勇队、左千总营、右千总营为前后梯次,从西侧杀入了南军大阵纵深。靠近城墙的许多方阵纷纷被击溃。
朱高煦见冲的深度差不多了,便停止向官军中军突击,调转方向迂回包抄;按照事先说好的战术,张武部此时会转向、北击其它方阵的腹背,两厢夹击,以图大破官军西侧!
不料这时他发现进攻受阻,北面那些方阵和铁桶似的,仿佛与刚才击溃的那些人马、不是同一层次的战斗力!
朱高煦反复冲杀,依旧不能破就近的方阵。
他率权勇队稍退,在已经崩溃的乱军中冲杀一阵,又转头观察。
西边的绿色旗帜位置,便是张武部骑兵,那些绿旗来回运动,却无法向北移动!
进攻受阻了!坚持一下还能不能达到目标?战场之上,千军万马、烟雾腾腾变幻莫测。
朱高煦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,他此时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具体的状况……如果原本可以击溃北边的大片方阵、扩大战果,因为遇硬就耸、错失了战机,岂不要被人骂惨?
可是北边远处的方阵,已经向这边缓缓推进过来了,万一不能击溃他们,朱高煦的骑兵活动空间、就会被极大地压缩,变成骑在马上的步兵!
朱高煦满额大汗,汗水冲着脸上的血水,一起淌到了下巴,往胸甲上滴。
朱高煦深吸一口努力让自己镇静,很快有了自己的观点:作为一股军队的主将,可以不会布阵,因为手下部将总有人会,也可以武力平平,只要不跑到前面去……但主将必须要临场拿出决断!
因为只有主将才有兵权。
哪怕是错的,哪怕又被人诟病,也要决断!就算是错误的判断,也比不判断要好!
“传令全军,以后军为前军,全部调转方向,向西突围!”朱高煦大喊一声。
“得令!”
权勇队二冲最先调头,朱高煦率亲兵向西冲去,很快从侧面越过权勇队。这时西边张武部下也陆续调头向西了。
“轰轰轰……”城墙上的炮又是一阵响。
那石头炮弹以抛射落进人群,有时还是能砸死人,不过射速、杀伤力都很有限,实际能打死的人非常少,千军万马中,主要还是恐吓作用……好几万人规模的燕军,每个人被击中的概率非常小,可是巨大的炮响,很容易让人忽略概率这个事实!
朱高煦向张武营靠拢,却见绿旗逡巡不走!骑兵在战阵上运动速度很快,他娘的张武在干甚么,难道张武还敢临阵抗命?
朱高煦拍马冲到左营活动的范围,大声喊道:“左千总营为何不走?”
一股人马从西边慢跑回来,当头的一员武将大声答道:“西边被官军骑兵堵了后路,右营不能胜,被杀无算!”
朱高煦听罢,招呼身边的王斌等人,带着亲兵越过左营人马的位置。他拍马直冲西边,便见无数骑兵正向这边退却。
从铁盔来分辨最容易,南军的帽檐要宽一些,所以朱高煦认定这些人马就是燕军;须臾之后,他看到了其中青旗晃动,正是右营八百骑。
“难道你们不是燕王护卫精锐?跑个鸟!”朱高煦骂骂咧咧了两句,拍马反冲,直趋西边。
三角红旗飘扬,一群如狼似虎的铁骑跟着朱高煦冲过去,烟雾腾腾之中,正有南军骑兵追杀上来了!
朱高煦提起新换的樱枪,往空中一刺,大喊道:“杀!”
两军策马靠近,朱高煦故技重施,不断拍马加速,凭借战马的冲锋速度,先声夺人!“哒哒哒……”铁蹄沉重的声音震耳欲聋。
迎面急速的风,让他感觉呼吸有点困难,血脉也在急剧上涌。
朱高煦深呼吸一口,抬起了樱枪,端到腋下。
“哐!”握枪的右手向前一滑,他马上放开手掌,动作流畅地伸向肩部,这个动作做过很多次了,非常之娴熟,他准确地抓住了马刀的刀柄!
“唰!”刀光一闪,一个黑影在眼前一晃,朱高煦一刀斩下。“铛!”剧烈的颤抖让他的虎口发麻,整条胳膊都抖了。
朱高煦飞快地看了一眼刀口,上面崩掉了一个大口子,就像一口牙缺了一颗!我草?朱高煦勒马转向,回头瞟了一眼。
只见一个猛汉也在回头,那厮仿佛一坨方形铁锭放在大马上一样,一手拿铁盾、一手拿重斧,粗得离谱的胳膊在朱高煦脑海中闪过。
而且一瞬间朱高煦就发现,自己成了孤身一人?两边只剩无人的空马跟上来!少顷,王斌等数骑才大喊着劈死一人赶上来,王斌的眼睛都红了。
刚才接招那猛汉左右挥舞,不一会儿就劈死了好几个人,马也在远处勒住了,呵斥着将马头调转过来。那猛汉喊道:“高阳王,咱们再战!”
朱高煦接了一招就知道斤两了,心道:老子和你缠斗耽误工夫,等着全军被围?
他便一边喊道:“来者何人?”一边瞅哪里有空荡,想杀回去,先闪人再说。
那猛汉道:“在下平安,先父是你皇祖爷爷的义子,高阳王得喊我一声哥!”
“我皇祖养你父子,就是让你残害他的子孙么?”朱高煦拍马向南边冲,连斩两人,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。
平安的声音道:“当今圣上乃天下共主,那是你皇祖爷爷的意思!”
听声音判断,那厮距离并没有远去,正在追上来。
朱高煦在前面冲杀,战马冲得又快,不敢有片刻放松、回头去看,便一边与那厮废话,一边判断位置,他又随口喊了一声,“齐、黄二奸臣,谋我宗室性命!”